
洪放闻而志之
□ 陆春祥(浙江)
一
桐城,庐江,合肥。夹竹桃,悬铃木,合欢,丁香。山道,禅寺,村庄,圩田。野史,故事,诗歌,小说。桐城人洪放,闻而志之,行走,观察,体验,思索,遂有了这部散文集《幽深之花》。
二
读完上半部,我的眼前恍惚闪现出一个人的侧影。
他着长衫,一支长辫甩在身后。身形瘦削,性情倔强,以诗才自负,胡须微微上翘。他用食指和无名指轻轻捋着胡须沉吟的时候,是在构思流传千古的文章。他表情深沉,面目凝重,只因很早就立下想写一部如《史记》那样大部头的宏愿,毕生而求索。江湖之上,他的身影如一片苇叶般轻盈,游燕赵、齐鲁、苏浙闽等地,经年访问求证,竭尽全力搜求明代逸事。他终于实现了理想,却以生命的陨落为代价。一本《南山集》令他文名播于天下,同时引来杀身之祸。
这个侧影,便是安徽桐城才子戴明世。公元1713年,戴明世被腰斩,遭 “南山案”牵连入狱、灭族、流放者,达数百人。我曾在《如鹤》一文中写袁枚,开篇以“汪景祺的头颅”引出。文字狱的悲剧先行登场,为日后袁枚半隐于随园埋下合理的伏笔。
“南山案”过去300多年,桐城作家洪放来到戴明世的墓前,与前辈直面相视,驻足、凭吊、祭拜。两个以文立世的人,阴阳相隔,惺惺相惜。洪放并未因自己深沉的痛处惋惜和无尽的感慨而写下长篇,而是相当节制地,以诗人的口吻,留下名为《戴明世墓地》的千字文。像是为这方墓地做一个注解,“墓地因为被修葺,时光之感和疼痛之意近乎消失。半新的碑,不比荒草更有年代感”。
洪放试着穿越时空,置身于当年的刑场——“这个疼痛之人! 当刀锋进入脊梁,寒冷一如斜阳,他那一刻所能想到的所能忆起的,一定不是故乡,不是前程,不是《南山集》,更不是书卷。我无由地觉得:他只会想到天空,想到高远的秋天,那些从砂子岗飞过的雁阵。”当绝望与哀伤到达了顶点,洪放将之指向秋季高远的天空。像是默片结尾的空镜,以巨大的空虚隐喻极端的情感。
由此,这篇短文的重量,戴明世这个名字散发出的气场,显然超过了所有出现的人物,连后文中的赵匡胤和赵光义这对皇帝兄弟都无法与之抗衡。我相信,这是语言与思想的力量,在刺痛某种东西的时候,准确,锐利,持久。
洪放是懂得把握文字与情感节奏的,他以诗人、小说家的身份闯进散文的领域,闲庭信步,游刃有余,却相当节制,文章只露冰山一角,而水面之下的庞大的山体,请读者自己去潜泳,用想象力去窥探。
三
《幽深之花》读到后半部,又一个身影出现——亚先生。
像是一部小说的典型人物,亚先生最早出现于《野史》一文中,“栀子沟流了上百年。亚先生捻着胡须。对于村庄来说,栀子沟就是历史,亚先生就是历史”。
后来,亚先生又侧身于《梅雨》中。“梅雨中间,总有一两天有阳光的日子。亚先生将黑漆的小箱子拎到场子上,将里面的书一本本地拿出来,放在板凳上。阳光晒在书页上,亚先生问:‘听见声音了么?’我说:‘听见书页里那些字醒来的声音了。”亚先生望着我,点点头。
再后来,《白露》一文中又见到了亚先生:“清晨,亚先生背着双手,从村子南头走到北头,又从村外田畈的北头走到南头。走完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又是一秋了!’”
亚先生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大旱》中:“这一年,到了六月,稻子开始灌浆。天忽然高远了。高过了所有的六月。亚先生站在村头的高台上,忽然也高远了。高远着说:‘天干了。’这一年,果真就天干了。”
亚先生应该是洪放村庄里著名的有思想智慧的先生。阅读的过程,我像是行走于作者故乡的田间地头,时间与空间巧妙折叠,时不时就会碰见亚先生。亚先生倒背着手,沉默寡言,时常做出常人不理解的举动,但亚先生一开口,必定语出惊人。而对于亚先生的话,哪怕只言片语,村里人也是不敢忽视的。
亚先生这个人物,是擅长小说写作的洪放在这本集子中埋下的一条线,令一篇篇小文的气息欲断还连。这个人物的闪烁,令整部书的气氛扑朔迷离。洪放笔下的江南乡村,潮湿、隐晦、幽深,总有一些秘密被藏匿着,而从亚先生的口中或肢体语言中,我们对事物的本质略知一二。
通常,亚先生这样的典型人物,是乡村散文的魅力所在。我猜测,洪放用这一形象,似乎在对抗着什么,或许是城市,城市的无所畏惧与坚硬。或许是未来,亚先生是活在过去的人,而所有关于未来的答案,在过去都能找得到。这是亚先生的理论,自然也是洪放的观点。
中国许多乡村绵延千年,除了它们顽强自然生长外,乡村的智者也是乡村发展的有力推动者,进士村里一定有一个培育读书种子的智者,孝义庄孝义村中也一定有心怀大善者引领。如此说来,洪放笔下的亚先生,就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正是有那样一群人,我们的乡村才会活跃生动起来。
四
于是,乡村,就是令洪放最魂牵梦萦的地方了。一踏上这方土地,作者就显得忧郁而多情,连语言也带有南方巷子里幽暗的潮湿。比如:
他的皱纹掉进了水里,一晃一晃;木槿花先于黄昏,缓慢而有层次地进入了暮霭;油菜花正害羞,犹如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极力压迫着细微而脆生的胸部;火车过后,空荡的铁轨上,到处浮动着小弟那早逝的苍白而细瘦的目光;一场大雨,水蛇获得了锋利,旅途获得了淋漓。夹竹桃与合欢,将身体夹紧;南方梅雨季节一到,烟水的气息里,纺车整夜不停。长长的黑白相间的带子,飘在巷子里,仿佛一根根枯瘦的手指,想抓住风、月、光、露水、鸟鸣与她养在烟火里的卑微内心……
自然,这些语言都极好,有文采,有思想,有趣味。
洪放的乡村,是江南的乡村,一切都指向人物的命运,木槿和异乡的说书人、夜行火车和壮年陨落的弟弟、淮河流水上那艘拖驳上的男人和女人、某一个夜晚在南方的桐花下猛然闻见了祖母的气息……悲悯的情感无处不在。印象最深的,“那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将一盆水泼洒在用破缸养着的那盆兰草花上”,作者仅用了一句话就概括了她的悲惨命运——十几岁时嫁为人妇,不育,被弃,一直居在村中巷子里,直到老死!
语言精准地附着于他所要叙述的内容,虽简,却含蓄,内敛,这是中国散文之正宗小品,含金量足额。
归根结底,洪放的叙述,注意力对于乡间草木的停驻,春雪、野花、雁鸣,诸多的意象,无非是想引出一个个烟火人间的灵魂,一个个在幽暗之中沉寂下去的平凡人物。到底是写小说的,洪放的关注点和叙述的焦点始终是人,却以植物、铁轨、风物的面貌呈现。多少次欲拒还迎、欲言又止,令他的散文呈现出别样的面貌。这种陌生感,正是长期专注散文写作的人所苦苦寻觅的。所谓别开生面,我以为便是如洪放这般。
五
这部《幽深之书》,还令我称羡的,是洪放节奏的控制,相当自律,却又意象十足,就如一个富翁,衣着虽然朴素,却有一种无法掩盖的气质。如《竹子开花》,全文仅200字,洪放像是设置了一个谜题——“有一种植物开花,却是越走越短的路、越晒越低的日头。”谜底,正明晃晃地公布在标题之中。还有《楚》一文的层层自然引申,虽字字惜金,却张力巨大。
或许,诗人们都是野心家,他们有着为庸常事物命名的本事和冲动。一经他们的眼睛望出去,一经他们的笔端流出来,世界便是另一番面貌。在这片土地上周而复始地生活着的人类,是多么渴望这种新奇的角度。我以为,洪放的这种表达自律的节奏,并不是词穷,而是一种凝练语言的本事,它缘于诗人的功底。
而《存史或者废弃——关于古镇三河的桥》一文,洪放竟然用了长达30页的篇幅,写了三河古镇的桥。沈家桥,马氏桥,油坊桥,木鹅桥,无蚊桥,二龙桥,从古写到今。其中的史料翔实,节奏跌宕,称得上是浩瀚。在这里,桥,已经不是地理上的概念,而成为一种文化身份的象征。30页的篇幅,生动的故事之间相互勾连,丝毫不觉得冗长。
赏完《幽深之花》,繁花无限,各呈花姿,我有一种想要阅读他小说的冲动。 我想看他如何在诗歌的意象之美、散文的语言之美和小说的叙事之美中间自由地切换。
洪放闻而志之,《秘书长》《百花井》《先生的课堂》以及《幽深之花》,以及——如灿烂的鲜花,次第盛开。
布衣一家言,聊作序。
(本文系散文集《幽深之花》序言)

《幽深之书》 洪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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