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溪赏冬

□ 郭发仔（成都）

冬天一点点深入，越发露出痕迹。银杏黄了一半，梧桐大多枯老，原本有些开阔的天空，也变得狭隘起来。冬令仿佛一场渐入佳境的酒席，端着酒杯一一敬过，不觉两腮绯红，额头上渗出几丝雾气来。周围早已有些熟稔的草木看不出冬天的新奇感，于是想去别处，不远不近最好，例如桂溪公园——桂花催生出闲气，小溪溢出几分灵韵，应该是个不错的去处。

桂溪公园在南三环，紧挨新世纪环球中心。约摸四五十分钟，车子抵达附近，亚洲第一大单体建筑矗立在眼前，忽而侧身，忽而直面，起伏的轮廓和蓝色玻璃墙面从高处倾泻而下，仿佛排山倒海而来的巨浪。

公园的入口在街道的一侧，没有招牌，没有渲染，在环球中心巨大的蓝色阴影下很不起眼，俨然山林人家篱笆墙下虚掩的柴扉。沿小路步行进入，天开了许多，淡淡的阳光从云层漏下，目及之处都是柔柔的亮光。但始终不见桂花，倒是路侧的垂柳首先招呼了我，三三两两，窈窕的柳枝儿蓬松地撑开，又柔顺地落下，让人心生几分怜爱。

桂溪公园并非一律的平地，四周多圆润土丘，上有杂树几棵，偶尔芦苇几丛，擎着轻盈白絮，仿佛细竹枝上缠绕的棉花糖。平旷处，绿草茵茵，到处是来赏冬的人。有年轻的夫妇坐在草地上，学步的小娃儿尝试着站立起来，蹒跚迈出一步，毫无把握的双手微微前伸，脸上有一种含苞待放的欣喜。六七岁的男娃娃满地跑，有的抬起手臂，腰身一侧，将塑料飞机甩向天空。女孩斯文许多，要么在父母的陪同下跳绳，脚下有节奏地跳动，脑后蓬松的马尾一颠一颠的，撒欢儿似的；要么将各种各样的风筝放飞淡蓝的天空，花花绿绿，拖须带尾的，迎风招展——地面上是无风的，那些扎在草地上的白的、灰的帐篷，一动不动，像一个个安静的鸟窝。有人垂下门帘小憩，有人在人形的阴翳下摆上桌椅，斜卧躺椅中，听音乐、喝茶、看风景，在沸腾的公园里静守一份雅致的时光。

路边的一处简易帐篷下，有一对老人，六七十岁，头发出奇的浓密，青黑中夹杂着几多闪亮的银光，这是掩饰不住的岁月。他们相对而坐，低矮的几案上放了一叠尚未拿完的纸牌。老先生理完自己手中的纸牌，便将目光投向老伴，并把一杯茶水递到跟前，轻言细语几句，如三月里滑过肌肤的春风。也许，这对夫妇曾经在人生的渡口共同挺过一场又一场疾风劲雨，从相识到相知到相守，一直都相敬如宾。我老的时候，也想有这样的日子。

阳光收敛了一下，草地上的喧闹丝毫未减，前方凸起的小丘上，一树象牙花开得格外醒目。有人在树下静立，双手交叉在身后，目视远方，像一尊新立的雕像。我不忍打搅别人的清净，绕道而行，下坡。几簇细碎的野菊花散落在青绿的草丛中，沿着小道开成稀疏的一条，像夜空中擦亮银河的星星。“叮铃铃——”一阵自行车铃声响起，有人全副武装骑车擦身而过。哦，这是一群骑游者。三环沿线开通了骑游专用道，很多爱好者或骑上专用自行车或选一辆共享单车，约了三五好友，沿着橙色的骑游道游玩。看看原野里青葱的菜地，闻闻路边沁人心脾的花香，欣赏内侧日新月异的城市，恰逢其时的幸福感油然而生。我曾经也信誓旦旦要绕城骑游一番的，无奈因为种种并未付诸行动。其实，人生有很多种可能，我们在诸多的选择中迷惘着、彷徨着，也在滴水不漏的借口中错过了很多精彩。我想，我应该早点醒悟过来，在这座精彩的城市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精彩。

一条灰白的亮光从天下掉下来，穿过几丛繁茂的芦苇，披着一身草蔓，直抵脚下。这便是桂溪了。溪水澄澈清泠，水中卵石淤泥纹理可见。许是深冬了，水下的世界变得异常寂静，连贴在石上的青苔都凝固了一般。

小溪忽宽忽窄，并不规整。两岸多杂草，菖蒲、芦苇、再力花、驴蹄草，还有许多不知名字，向水而生，茵茵蔓蔓，一派生机。虽然过了勃发的季节，但在这水岸，一切都延长了生命的气息，葱绿、劲道、伟岸，令人倍感精神。沿小溪彳亍，忽而蒹葭苍苍，岸边芙蓉怒放，脚下浅草绵绵，涌向前来的草叶、枝条儿，仿佛递过来的纤纤素手，热烈而奔放，握在手心里，贴在脸颊上，一种无以言说的温暖遍布心身，一时恍惚起来，误以为置身于《诗经》远古的水岸，忘了究竟这是桂溪的冬天，还是冬天的桂溪。

天色近晚，我依旧没有游完桂溪的全部。但我想，我领略了一座城市的另一个冬天，一个有温度、有风度，也有气度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