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上一期 下一期
第六七版:悦读
2021年07月14日

院与城

□ 卓慧(成都)

远远望去,它就像个避居乡间经年、数历沧桑磨难的乡绅,穿过时光滤镜,持重、淡然地站在硝烟散去,劫后复归安宁、一派清朗平和的天宇下,悠然地、练达地发散他对自身、对人世的思考。

远远望去,它甚至有几分怯懦、低调,就像个不受待见的破落贵族,虽自仍挺着笔直的身板,却免不了被闲置一边,遭受冷眼和漠视——它的外墙前面,仅间隔一两米的地方,兀然矗着一栋两层砖混水泥楼房,20世纪八九十年代修的那种上下各三四间屋四方平顶千篇一律没有特别样式、也没有任何修饰的农家住房,简单朴旧不说,关键整个就像是一块为表达某种轻视而故意放在人家眼面前的膈应货,让你伸不开胳膊踢不了腿,甚至一深呼吸就是其难闻的体味儿。而它,却无法表达异议进行申诉,无可奈何,故唯有静默,长久地静默。

它当然不是乡绅,也不是破落贵族。从诞生起它就无思考、无言说、无表达的能力,从诞生起它就只是以一个宏阔壮实的存在为人所用,就只是为需要向上帝表白心迹、表达诚意的人敞开怀抱之所,为学习、理解、传达上帝福音者提供专属之地——是的,诞生之初,它就是一座教堂,一所天主教在中国川南地区培养神职人员的书院,即位于今宜宾市三江新区火花社区的“玫瑰书院”。

传布上帝的福音,让有罪的身心得到救赎,可以说是天主教自诞生以来最核心的宗旨。且不说教派背后那些权力、政治的因素,单就传教士们一个个背井离乡不远万里,长途跋涉,风餐露宿,或许还会遇到匪徒、疾病等的侵扰,终才从大西洋边的法德等国到达这遥远的远东,甚至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除了教会给的一定资金和少量的随身物品外,别无一物,语言也不通,却愣是凭着双手,凭着诚心,凭着韧性,凭着坚持,凭着连比带划似通非通的反复言说和示范动作,就建起了这宏阔的教堂,开启了传教之业,这种精神,这种毅力,想想都让人心生敬意。

历史上,罗马天主教最早传入中国是在元朝,后随元灭而近绝迹;直到明中叶嘉靖、万历年间,才再度传入中国,并渐渐扎下些根须,后陆续开枝散叶。蜀南宜宾(时称叙府),是在清朝康熙末年传入天主教的。咸丰十年(1860年),天主教川南教区在宜宾成立,教区管辖宜宾、泸州、乐山、自贡、内江及西昌、雅安等处所辖51厅、县教务,直接受罗马梵蒂冈教廷管理。教区主教的任命,必须经罗马教廷批准和巴黎外方传教会同意。眼前这座书院,又称玄义玫瑰教堂,即由法国传教士于清光绪二年(1876年)所建,是天主教川南教区培训神父的综合性修院,也曾经是川南地区最大的教堂。

“玄义玫瑰”——玄义者,大义、深义也;天主教徒眼中的玫瑰,则是圣洁、美好的象征,是敬献给天主和圣母之物。教堂名之为“玄义玫瑰”,且主梁以红色为基调,而红玫瑰代表自我牺牲和救赎,无疑昭示着教士们对天主、圣母的一片敬意和诚心诚意愿意自我牺牲的那片初心。川南地区最大的教堂——单一个“最”字,似就应与壮阔、宏大等字眼相连,得有相当程度的规模、体量、气势等相匹配,尤其在热衷于追求大的国人的审美定势中,一旦有了“最大”相标榜,那投入、那架势,怎么着也小不了——犹如江湖话说,身为带头大哥,一副小身板怎么镇得住场子?不大不行啊。

这座教堂,刚建成时是何模样、占多大面积?历经140多年风雨和战争等的冲击、剥蚀,其外形,虽然尚还有些许遗迹留存,但显然已不是当年的原形。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能扼杀生命于无形,能让曾经貌美如花肤如凝脂的绝色美女不敢揽镜,对无生命的建筑来说,很多时候其实也是如此。稍瞄一下现今尚存的一些古建筑便知,世间最坚韧者是石头,除此之外,能抗住岁月长久的磨砺而依然不变者几稀。这座教堂现存的遗迹,是砖木结构,占地3000多平方米,青砖围墙,高厚结实,四角有碉楼。主堂是典型的欧式风格,牌坊为石质柱础,雕工精美,主体呈朱红色,由一大两小三道拱形门组成,每道拱门之上各有两扇半圆弧形拱窗,拱门之上一般西方教堂常见的马赛克镶嵌装饰,这里换成的是青花瓷碎片,图案除了基督教常见的《圣经》内容,还有中国式的庭院山水、花草蝴蝶等,显而易见走的是中西结合的样式。牌坊的顶,也没采用西式常见的巴洛克式,而是中国式三层歇山顶,还有翘檐瓦当。堂内空间高大简洁,我等去观览时已经无桌无椅,空空荡荡,两侧及正方墙壁上端仍开有半圆弧形窗,穹顶也非常见的西式教堂的八角形,而是中式卷棚,也无西方教堂常见的彩色花玻璃装饰。一眼看去,墙、窗都透着风雨剥蚀后的暗黑灰败,苍凉斑驳自不待言。主堂两边,是一楼一底带回廊的木楼,典型的川南民居建筑样式,据说当初曾是神职人员的教室和住房,和作门房的前堂连在一起,构成一个标准的四合院。

它当初到底是什么模样?知者莫过于亲眼目睹者,或翻阅当初的图像资料。可谁能抗过140年以上的光阴呢?现今不是寥若晨星,而是根本无一人。图像资料,也是付诸阙如,无迹可寻。有人探访多少知道一点儿往昔的老人,“听老人们说,以前的玫瑰教堂要比现在大得多,四角碉楼环列,围墙有3米多高,总是关着高高的朝门,很神秘,偶尔会看到洋人进出。大门外是一排洗浆房,还有几棵又高又大的香樟树。”

其实,物重要的是尽其用。它当初的模样是怎样的,自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曾经发挥的功用。据悉,这座教堂自建成后,就是天主教教士传布教义、举办宗教活动的场所。20世纪40年代,同济大学迁入李庄的抗战时期,学校外国教师中的天主教徒,每周都从李庄乘船过河,到一河之隔的对岸玫瑰书院来做礼拜。作为川南地区最大的教堂,它后来成为了书院,是这个片区培养修生的地方。修生一般要修七年至九年,再经过三年试用合格,由主教举行圣典,升为神父,再分派到其他县市或有教学的地方担任本堂神父,或留用本院任教。学生来源大都是川南地区天主教的教友子弟,被选学员必须具小学以上文化基础。到1949年时,书院约有五十多名学生,以先后入学时间和学习基础分高班、中班和初级班,他们的穿衣、吃饭、住宿以及生活用具全部由书院支给。书院开设有拉丁文、语文、数学、书法、地理、历史、音乐,高班还加学中国古典文学。新中国成立后,外国传教士陆续回了国,书院遂停止一切宗教活动。院舍则一部分分给了当地村民居住,一部分作为学校,名火花村小学,有五个班,两百余名学生。其后,火花村小学从玫瑰书院搬了出去。之后,便冷清着。再后来,成为当地生产大队的库房和五保户的住房,直到近些年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进入维修建筑之列,住户一一迁出、腾空,方为眼前的样子。

有人说,凡是没有被诗歌照亮的地方,无论它多么优美丰饶生动,都是人类文明的精神偏僻之地。这个论断,用在一些没有进入过诗人,准确说是大诗人视野的偏僻落后之地,或许是对的,但就像所有的“凡是”都有例外,所有的全称判断都多是一种主观妄断,都会遭遇漏网之鱼一样,空谷幽兰,仍会有掩不住的芳香。存在于世140多年的玫瑰书院,或许没被诗人讴歌过,可对于曾经在这里洒下过心血的传教士、安顿过片刻灵魂的教徒、接受过文化启蒙和知识熏陶的学生来说,不管现在的它看上去怎样破旧凋敝、怎样斑驳残缺,但它仍就是一朵散发着芳香的玫瑰,圣洁而又安详。

又或者,整个人类文明就是一个代代相传、前后相接的集合体,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是微不足道的点,却又都自有其使命。就像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使命,一座教堂、一座书院也自有其使命。使命一旦完成,它就退隐,甚至消散,但悄悄地、不经意地,甚至是若断若续地,一种续接又若大地深处漫生的根一样,凡胎肉眼还习焉不察,它们却已实现了交接。譬如当初西方传教士在中国从事传教活动的同时,就也带来了西方先进的科学文化。川南教区用部分赔款和经营所得,先后在宜宾城兴办了“公信医院”“公信小学”“公信女中”“公信幼稚园”等,使宜宾人第一次接触到西方近代的医学、教育和摄影技术。

而今在离玫瑰书院不远的长江边上,一爿占地上万亩,包括四川大学宜宾研究生分院、电子科技大学宜宾研究生分院、成都理工大学宜宾校区、西华大学宜宾校区、四川轻工业大学宜宾校区、宜宾学院等在内的12所四川省知名高校纷纷在此落地、建校,并且大部分已蔚然成形:宽阔的校园,挺拔的教学楼、宿舍楼,平整的塑胶运动场,绿阴满目的树木、草坪,以及有小桥流水环绕的院士别墅,都赫然在望。一个个校区,开车绕半天也览不完,上万亩土地,一幢又一幢校舍,成片成片地,没有一点过渡地就那么连在了一起,再加上淡淡的氤氲其间的学习氛围、科研气息(游观时值假日,再加上可能因是新建成,生员、教员都还没到位,故感觉尚淡),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学城”。

学,后必有养。都说21世纪,是人才拼搏的世纪,谁拥有的人才多,谁的发展就更有潜力,更有可持续性。或许正是看到了此点,“心生而后言立,言立而后文明,自然之道也”,当地主政者排除阻力,不惜牺牲掉一部分经济利益,规划出这么一大片地来筑巢引凤,引进一批高校,特意建造了这么一个大学城,以让未来的发展人才不断,生生不息,让人类文明的传承代代有续。

“大学”者,教学之地,与之“书院”,何其同哉!

是耶?非耶?

我似乎窥到了什么真相,心底悄悄掠过一丝惊喜。







您当前使用的浏览器版本过低,可能导致部分功能不能正常使用。
建议使用 IE9及以上版本,或 FirefoxChromeOpera等浏览器。谢谢!
现在升级 稍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