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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七版:悦读
2021年07月14日

在宜宾与蓟草相遇

□ 蒋蓝(成都)

我总以为,唯有置身白塔山之巅,俯瞰金沙江、岷江、长江三江汇流,才是回忆的最佳时刻。而矗立在山头的九层白塔,宛如一个历史的觇标,既守望着右侧老城区的凤凰涅槃,更见证了一座崭新之城的轰然崛起。

金沙江从青藏高原奔流而来,澎湃着莽野的生命气息,岷江则孕育了天府之国的富饶和古蜀国的文明,两江在宜宾交汇共入长江,这不仅是三条大江的交汇,更是三种精神、三种不同历史的对撞生成,由此开启了长江文明的源头。

适当的雨,落在额头上,落在脸颊上,让我最能感怀的记忆,一般而言均是湿润的。在汁液四溅、花木扶疏的三江新区,置身于杜鹃的声声叫喊里,在白鹭的蓑羽与翅膀搅动的气流之间,总有四起的蒙蒙雾气自历史深处滚滚吹来……

历史上第一个开发西南夷的人,是秦始皇。秦始皇一度为回到楚国的3000楚兵而夜不能寐,于是决定修一条窄道,准备打通滇池。这条道从蜀国的僰道(今宜宾)开始,经过西南夷地的黔(贵州)到朱提(昭通)、夜郎(曲靖),宽五尺的道还没有修到庄蹻所在的滇池(晋城),短命的秦朝就戛然终结。

明朝曹学佺编撰《蜀中广记》,引述了《九州要记》里的一个故事:西汉时节,夜郎国王及众夷王,一方面贪图汉国缯帛华美,又自以为可以凭险固守,当时无路可以通达夜郎,汉朝廷对此的确鞭长莫及。唐蒙洞察诸王意图后,于是上书汉武帝,请开夜郎道,以广巴蜀之地。武帝深以为是,敕令唐蒙为主管,司马相如为副职,征发巴蜀士卒民夫数万人修筑夜郎道。唐蒙命令僰道令监督施工,以军兴之法部勒,限时完工。从秦时常頞所筑僰地青衣道开始破土动工,山道长达逾千里,直指牂牁江。由此可见,唐蒙是西南丝绸之路居功至伟的开拓者、拓荒者。

僰道令岂敢怠慢,他早出晚归,尽力施为。但山石坚硬,加之瘴毒遍地,以至于误了工期。为此唐蒙大怒,决定杀无赦。临刑之前,僰道令感叹:“恨不见成都市而死!”(僰道令所言的“成都市”,是成都的街市之义。)为满足僰道令这一毕生最大心愿,唐蒙在位于泸州的和义郡(唐朝天宝(742年)后归属荣州)立即造了一座成都城,现在想来就是一座成都街市的微缩景观,僰道令终于看到了成都,死而无憾也。由此可见,繁华的成都在当时人的心目中,宛若人间仙境……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不变的似乎只有滚滚东去的江涛,万里长江首城——宜宾,在不断播散醇酒芳香之余,它还有我惊讶的一面。

在游历了三江新区的科创城,特别是十几所大专院校所构成的大学城之后,实事求是地说,这里的现代化街区的建设水平,比成都还要成都!

三江新区不仅仅有新能源汽车等一大批新兴产业,还有粉红色的玄义玫瑰书院,还有古老的佛寺,还有位于龙头山的千亩花湖田源景区。我行走在“野奢云涧”的幽静小道上,初春的雨说停就停了。下午的阳光撒在赭红色的泥地上,反弹起缕缕混合有青草味以及月季花的味道,丘陵山地无风,阔叶林与灌木手拉手呵护着这种乡野的味道,更有一种让人从容辨识的无蔽,那就是乡愁的场景。

龙头山近年精心推出的乡村振兴游游、体验民俗活动声名鹊起,吸引了大批游客。果树遍地,花木扶疏,现在正值月季、牡丹、蜀葵、三角梅、蓝花楹的怒放时节,人入花海,目迷五色,大家渐行渐远。

在一大片整齐的枇杷树里,我看到树下有不少奇特的草,在阳光下举起了毛茸茸的花球,山风一荡,就撒出一茎茎半透明的银白丝绦,约半寸长,轻若而不受力,在风中兀自滞留,不坠。这不是蒲公英,而是蓟草。

蓟为形声字,但似与鱼无关。魝,楚人谓治魚。“治”,读团音。“治鱼”什么意思?就是剖鱼之意。这也暗示,最早发现大面积蓟草丛生的区域,比如河北,多半是水泽鱼乡。

蓟也叫刺蓟,菊科,多年生草本,泛称大蓟、小蓟。因叶皆有刺,故称。《尔雅》认为,生平地者即名蓟,生山中者名术(白术)。宋代晁补之《收麦呈王松龄秀才》诗:“东山刺蓟深一尺,负郭家近饶盘餐。”李时珍《本草纲目·草四·大蓟小蓟》记载说:“虎蓟、马蓟、猫蓟、刺蓟、山牛蒡、鸡头草、千针草、野红花。弘景曰:‘大蓟是虎蓟,小蓟是猫蓟,叶并多刺,相似。田野甚多,方药少用’。”大凡与民间联系密切的植物,名字一定是繁多的,这也充分昭示了这些植物的生命力。

因为刺蓟有刺,总是招来顽童的打杀。恍记得幼时上学,总和伙伴们拿木棍争相杀蓟。树棍一阵猛挥,刺蓟上大朵的花苞惨遭荼毒,脂粉凋零……

宜宾县一带叫刺蓟为“米杆苗”“刺干苗”“刺根苗”等等,在乡民眼里,这只是一种野菜,在非常时期就是“救命菜”。当地乡民给我说了一个刺蓟的特点:镰刀触动刺蓟时,刺蓟会下意识跳动,跳动时能看见刺蓟“在板命”。我想,这有点类似伸手去挠害羞草或者紫荆花树。“板命”之后,刺蓟的生命就在镰刀下消逝了。然后,乡民用火燎其叶片把刺烧掉,然后团起来反复揉搓,最后用来煮食。味道苦而涩,常常吃得人泪流满颊,一律面带菜色。尽管如此,刺蓟一度也都被采撷一空。

刺蓟的叶子虽然多刺,但肉厚多汁,牛尤其喜食。奇迹是在一大团牛粪里竟能长出新刺蓟来。而且在牛粪的滋润下长势更佳。这种出生于牛粪的刺蓟是很少被灭的——人们以为,那有毒。真是蓟花长在牛粪上,蓟草有大福。当牛粪堆越来越矮小融入泥土时,那一丛刺蓟便失去根基,只能委身而萎顿……

在国人眼里,植物一定与食用、药用有关,极少把它们作为自在、观赏之物。而在西方人眼中,刺蓟显然无法入口,这不过是寻常野草而已。

不久前我偶读美国作家梭罗的自然史笔记《种子的信仰》,处处闪动着一个伟大思想者和诗人的超乎常人的细腻观察。有一天,他注意到了一丛刺蓟:

“深秋时节我经常看见没用干瘪的蓟草在田野上飘落,它的精华已不复存在,也许是被饥饿的黄雀吞吃了。它们的底部没有了种子的羁绊,风一吹便飞开去,翻过无尽的障碍。它们也许是走得最快最远的,但最终休息下来,却没有一株蓟能长出来。”

写到这里,应该不是梭罗的目的,他的思绪不禁从大自然返回到喧嚷的社会:“这些蓟草让我想起那些为了狂想而忙碌却最终无果的人。他们念叨着‘经历一番’,可实际上却没什么经历的。这些匆忙的商人和股票经纪人,要么慌着借贷,要么在股市里赌博,一输再输,蠢蠢欲动却没有目标。在我看来,纯属无事找事,连傻子都不屑去做。当你想引导或拯救一个着迷的商人(把他拉出进退维谷的境地),带他到风里,让他四下看看,弄清楚自己身下有没有成功的种子。他要飘浮得慢一些、稳健些——他的事业也就有望了。”

梭罗是希望利用蓟草飞舞的花绒,来告诫急功近利的时代。

蓟草之花,飞得舒慢。因为舒慢,才得从容;

蓟草之刺,沦浃肌髓。因为尖利,让人停止。

但即便停止了,也并不意味着就能获得彻悟啊。何况大江日夜流,时不我待。

我现在似乎终于意识到,这里的蓟草之花,是从迅疾奔流的长江里,飞身而起的朵朵浪花。它昭示了阔达与微小、迅疾与舒慢、种子与思想、都市与乡愁的辩证。

有人说,蓟草如美人,那是看到了飞花的诗意一面。有人说,素人如蓟,那不过是看到了它平凡的一面。在我看来,刺蓟如针,恰是“金针度人”的隐喻。

时至今天,也许不仅仅是看到一座现代化新城的崛起,我还看到了乡愁,我更愿意看到梭罗的种子,不是生长在牛粪堆里的那棵随粪而去的刺蓟,而应该是长在野地里的,长在喧嚷都市里欲望勃兴的人心之中。

这才是梭罗的种子。这是一个深爱大自然的哲人的全部信仰。这一切,关乎植物,关乎自然,关乎命运,更关乎一个时代的转身与发展。

这,是否也是“三江汇流”的深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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