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的念想

□ 贾登荣（南充）

从书房出来，踱上阳台，想舒展一下疲惫的筋骨。眼前突然出现一只燕子。它在窗户上下，低吟着、扑腾着。

在大都市近距离见到久违的燕子，心中一阵狂喜。难道它是在寻找筑巢的地方？产生这念头后，赶紧蹑手蹑脚地缩进里屋，生怕自己惊扰燕子的寻觅。

燕子在窗前上上下下盘旋了一阵，离开了。

或许明天燕子会再来吧？抱着这样的心理，开始了等待。

等啊等。两天，三天……大失所望了。燕子只是惊鸿一瞥，再没有出现，更没有前来筑巢。

站在阳台上，望着飘荡着花草芳香的庭院，心中涌起无尽惆怅。

对于燕子的情感，缘于早年乡下的生活经历。

每到春天，草木萌芽，大地回暖，一首“燕子来，要发财；燕子走，要讨口”的童谣，就会在村子里唱响。在乡下人朴素的认知中，燕子似乎可以带来好运，带来吉祥，所以，一到春暖花开，家家都翘首蓝天，期盼从遥远地方归来的燕子能到自家栖息。

其实，燕子的到来，并没有给人们意外之喜，而形成的固有看法，并不会因此改变。乡下人对燕子的好感，坚贞不移。生于斯长于斯，当然也要受这方山水、这方风俗的影响。对燕子的美好情愫，就是这样天然养成的。

长大成人，读到古人写燕子的一些诗歌，才悟出乡下人喜爱燕子的缘由！唐代大诗人杜甫的《归燕》描写燕子：“四时无失序，八月自知归。春色岂相访，众雏还识机。故巢倘未毁，会傍主人飞。”宋代诗人徐隼孙的《燕子》中也说燕子：“翻笑人间湖海客，重来仍占故巢居。”从诗人的描写中看出，燕子是十分聪慧的鸟儿，它生活相当有规律。一到秋风瑟瑟，就飞向温暖的地方；而到了春天，就是幼小的燕子，也懂得重返旧地。更奇特的是，回归以后，它们依然会找到上一年居住的人家、栖息的巢穴。燕子的聪明，燕子的有规律，燕子的恋旧，或许是人类情不自禁喜欢的因素吧！由于喜欢，就会给被喜欢者戴上“桂冠”，编造故事，神话这种人或物。人世间，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喜欢燕子，于是就假想出它是能带来平安带来财富的吉祥鸟。

小时候，我家屋前走廊下，年年都会有燕子在这里栖息。燕子虽然没有带来什么好运，但给自己的生活，倒也增添了不少乐趣，带来了不少启迪。

春天的某个早上，一家人围坐在饭桌上吃饭，屋外响起“叽叽喳喳”的叫声，不用说，是燕子回来了。先前，只是一只孤燕，它在房子四周、走廊下不断盘旋，似乎在辨别这里是不是“家”；不一会，它飞了出去，没多久，单只燕子变成一双燕子飞回来了。两只燕子绕着房子、走廊飞翔一会儿，才慢慢落下脚。上一年的鸟巢，在多种因素下，已经残破不全了。两只燕子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重新修筑鸟巢。一趟又一趟，大半天时间，鸟巢修葺一新了。两只燕子，也就早早依偎着，住进了“家园”。接着，就会日复一日上演唐代诗人白居易《燕诗示刘叟》中描写的场景：“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两只燕子，随着季节的变化，变成了一群燕子；一个小家庭，演化为一个大家族。它们，给人类呈现一幅相亲相爱、如影随形、和睦团结、互助互帮的生活图景，让人平添仰羡。

春末，天被捅了个窟窿，阴雨绵绵，下个不停，气温也骤然下降许多。我便会以没有雨伞、没有胶鞋为由，赖在家里不去上学。这时，外婆就会指着走廊下的鸟巢说，你羞不羞哟！你看看，燕儿都不怕雨呢！果然，两只燕子如平常一样，从鸟巢里探出头，又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片刻，然后一前一后，以箭一般的速度，冲进烟雾茫茫的广袤田野。天宇间，响起它们欢快的叫声。看着远去的燕子，我的脸霎时通红了，也赤着脚，向学校跑去。

当雏燕渐渐长大，能够独立觅食时，秋天来了，燕子们告别生活了大半年的“家”，展开双翅，抖擞精神，飞向遥远的地方。

后来，参加工作进了城，住进了楼房，家中没有了燕子光顾。很长一段时间，总感到生活中缺少了点什么。好在很快就发现，县城也有燕子出没的处所，可以安放那缕缕乡愁。

县城东郊有个地方名曰燕子窝，县城还有一条街叫燕窝街。每到春夏时节，成群结队的燕子，就会固定出现在这两个地方。上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中期，燕子的队伍扩张得特别厉害，多年来供它们栖身的燕子窝、燕窝街，根本容纳不下膨胀的大部队，燕子的活动轨迹慢慢延伸到了盐店街、油店街、后街、前街、东街、正街。一到傍晚时分，白天看不到影子的燕子，夜里一下子冒了出来，潮水般地涌向街道两侧蜘蛛网般的电线上。它们叽叽喳喳叫着，前后左右嬉戏着。第二天一早，电线上密密麻麻的燕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夏天，燕子就这么周而复始，在小城聚集。直到有一天，几声响雷、一场秋雨之后，燕子澎湃的场景才告一段落。

数十万只燕子聚集的情景，成为那些年小城的一大风景。不仅本地人，连许多外来的客人，也要驻足街头，观看这壮观的燕子聚会场景。也有人拍成照片、写成文章，传播小城燕子聚会的“天下奇观”。

令人不解的是，随着这些年旧城的改造，县城面貌日新月异，燕子不但在街道上消失了，就连燕子窝、燕窝街，也不见有燕子前来落脚了。有人说，燕子是恋旧的。面对崭新的楼房，它迷惘了，不知所措了，找不到自己的“家”了，便远走高飞了；也有人说，这些年持续的植树造林，让树林大大增加，树林中有大量可供燕子觅食的虫子，故而燕子转移了栖息地，移居到了树林中。

孰是孰非，倒也没有认真考究过。不过，每到春夏，都会遥望天空，生出对燕子的念想。

正是因与燕子失之交臂太久，在客居的这座大都市中猛然见到翩翩而来的燕子，喜悦之情，不胜言表。盼望燕子能够停下脚步的情愫，油然而生。可惜，恋旧的燕子，并没有认出曾经的乡间旧人。不过，自己马上也莞尔一笑：当年的少年郎，已成为花甲老人，而不期而至的那只燕子，肯定也不是老家走廊下的燕子，它怎么会恋旧，停下飞翔的翅膀，满足我的念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