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三色漆器:一枝独秀的传统技艺
□ 杨庆珍/文
彝族漆器,是流传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彝族群众中的传统手工艺品,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它以木材、竹材、牛角、鹰爪等为底料做成坯胎,再用土漆、石黄、银朱等天然颜料漆绘、髹饰而成。彝族漆器种类繁多,包括家具、餐具、酒具、茶具、马具、毕摩用具、乐器等,涉及上百种生活用品,至今仍在凉山彝族民间广泛使用。
三色文化是彝族的宇宙观和审美趣味的体现。黑、黄、红是彝族漆器艺术的色彩语言,三色间隔使用,巧妙搭配,黑得庄重,红得火烈,黄得艳丽;纹饰大多自然写实,美观大方,装饰意味浓郁。2008年6月,彝族漆器髹饰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近年来,作为凉山彝族最具代表性的象征性符号之一,在民族文化复兴热潮和不断兴盛的旅游业的影响下,作为凉山彝族文化中一枝独秀的漆器也逐渐走出大山,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喜爱和追捧。
吉觉拉史和他的作品(本图由吉觉拉史提供)
传统的鹰爪酒杯(田鹰 摄)
彝族餐具(冯强 摄)
实用与艺术的高度结合
今年7月初,到凉山州雷波县参加脱贫攻坚综合帮扶工作的次日,我们就与彝族漆器不期而遇。晚餐安排在县城的一家彝族餐馆,一进门,一张宽大的漆器茶几吸引了大家的视线,黑漆打底,再以红、黄两色描绘出繁复图案,中间是圆形太阳图案,金光四射,四周是一圈圈连续纹样,以花朵、藤蔓等作装饰,构图奇特,画工精美,立体感强,具有浓郁的民族风格。包间里的大圆桌、靠背椅也是木质漆器,色彩、图案、线条等,无不精妙,浓艳耀目。开始上菜了,装坨坨肉、回锅鸡的大钵,装酸菜豆花汤、腊肉煮青菜的汤盆,盛荞麦粑、煮土豆、拌折耳根的餐盘,以及每人面前的饭碗、酒杯、汤勺、木筷,全部是彝族漆器, 显得热烈隆重,为一桌地道风味的彝餐增添了特别的情趣。
中国漆器的历史长达数千年之久,各地演变发展出了不同的风格,各异其趣。四大漆器之一的成都漆艺是中国最早的漆艺之一,以精美华丽、光泽细润、图彩绚丽而著称,考古学家曾在成都商业街发现一座大型战国船棺合葬墓,出土文物中最具特色的便是漆器,种类包括日常生活用品中的梳子、耳杯、几案等,还有瑟、编钟基座和放置物品的器座,这些漆器均为木胎漆器,底子是黑色的,上面加绘鲜亮的红彩。虽然历经数千年,仍光洁如新、亮可鉴人,每一件漆器都是色彩亮丽、纹饰斑斓的绝世珍品。
彝族传统漆器也以黑漆打底,保留着殷商时期“墨博其内,朱绘其外”原始彩陶艺术特色,这一点与古老的成都漆器不谋而合,可谓异曲同工。彝族是一个历史悠久、人口众多、分布广泛的民族,在漫长的历史演进、民族繁衍中,各个支系既秉承了彝族固有的历史文化传统,又受到周边地域环境的人文浸润,彝族漆器的发展是否受到古蜀文明影响,这一点尚有待考证,但在漫长的岁月中,民族之间的相互融合、文化交汇是肯定无疑的。
“彝族髹漆技术相传是由先民狄一伙甫创始的,距今57代左右,约有1600多年的历史。”一位本地的彝族朋友告诉我说。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漆器工艺因其突出的实用价值、丰富的文化内涵、独特的审美价值等,渗透到彝族群众的宗教信仰、社会经济、餐饮习俗及人生礼仪等方方面面,至今在彝族社会生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彝族漆器以木胎最为普遍,多选择树龄7年以上的桦槁木和杜鹃木,选好木材后,要砍成若干段,干燥一年后再拿出来做坯胎,以确保成品不裂缝、不变形。坯胎做好后,先上黑色底漆,再上石粉调制的黄、红颜料。底漆用的是生漆,俗称“大漆”,是从漆树上采割的纯天然液体涂料,石粉则是从野外采来的岩石矿物,如石黄、银朱等碾碎过筛后的粉末。“木材、漆材、颜料全部采自大自然,彝族漆器是名副其实的天然产品。”说起民族漆器,彝族朋友们一个个眉飞色舞,“彝族漆器非常实用,盛装新鲜果品、蜜饯果脯均可;用作食器,不导热,不串味,不漏水,不生虫,不腐朽,不褪色;作为家具、艺术陈设品,装饰客厅、书斋,更增添古色古香的雅致。”它们既是彝族的生活用品又是工艺品,故而长盛不衰,谁家有成套的漆器用品是很值得邻里乡亲羡慕的。雷波县马湖乡的杨尔曲还说,政府为深度贫困县建卡户配送的四件套中的柜子、桌椅就是彝族漆器,深受群众喜爱。
“以前,漆器的商品化程度不高,主要是自产自用,兼有少部分代人加工的产品,种类大致只有餐具、马具、军用器械和毕摩(毕摩是彝族专门替人礼赞、祈祷、祭祀的祭师)用具等四大类。”彝族朋友说,时至今日,面对新的社会文化环境和市场,凉山彝族漆器种类日益繁多,涉及上百种生活家居用品,不仅是常用的碗、盘、勺、匙、杯、罐、钵、壶、烟斗等,还包括月琴(彝语称弦子、库竹或四弦 ,是彝族人民常用的弹弦乐器)、角胡(即牛角胡琴,彝称“夫惹”,用牛角做琴筒,用羊小肚做膜,马尾作弦)等乐器,简直是无所不包。
黑、黄、红三色世界的韵味
时隔几日,在雷波县马湖乡大杉坪村的村委会,我见到了正在一笔一笔、专心致志地描绘漆器的当地手艺人吉觉拉史。我们一行走进敞亮的民族手工作坊,这个80后的小伙子抬起头,微笑着起身迎接我们。他个子不高,皮肤有点黑,笑起来有些害羞腼腆,左耳上挂着一个闪亮的银耳圈。佩戴左耳环是彝族男子自古以来的装饰习俗,用以衬托彝族男子的英雄气概、阳刚之美。
他面前摆着黑、黄、红三色颜料,还有直尺、铅笔等物。他正在髹饰的是一个木胎的纸巾盒。这样一个木盒,要经过铅笔构图、彩笔涂绘,熟手也要半天时间才能完成。每一笔下去都要慎重,讲究的是一气呵成,“如果画错了也可以用香蕉水擦掉,重新再来,但多少会留有痕迹,影响整体效果和品质。”他说。
吉觉拉史自幼热爱彝绣、漆器、竹编、草编等民族传统手艺,初中毕业后便自费到喜德县拜师学艺,师从国家级非遗彝族漆器髹饰技艺传承人吉伍巫且的儿子吉伍五呷。吉觉拉史一边热情地接待我们一边介绍说,吉伍家族制作漆器已有370多年历史了,吉伍五呷是家族的第17代漆艺传承人,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如今是省级非遗传承人、四川省工艺美术大师。吉觉拉史在师傅手把手的教导下,从构图、上色等逐一学习,手艺日臻熟练,到最后不需要草稿,拿起画笔直接上手,而且三种颜色绘制的图案看上去精美、匀称、饱满、温润。
吉觉拉史师满学成归来,大杉坪村这个昔日的彝家村寨,也一跃成为了全国乡村旅游扶贫重点村,借此东风,村上专门安排修建了一个彝族手工作坊,为吉觉拉史搭建了现场制作、展示、售卖的平台。不仅如此,吉觉拉史还把自己精心制作的餐具、茶具、乐器等漆器放到雷波县城的旅游工艺品店售卖,也通过微信等网络平台销售。
传统的彝族漆器中最吸引人眼球的要数鹰爪杯。彝族诗人克惹晓夫写过:“我把鹰爪杯拿在手中仔细端详,感到坚韧的利爪血脉一样贲张,仿佛它可以轻易从我的手中立马飞走。”鹰爪作为手工装饰物件,它来自真正的雄鹰利爪,可谓来之不易:匠人收集的鹰爪来自刚刚死去的鹰,趁其骨头还没有僵硬,把它掰成张开的形状,然后加固成型,再经彩绘而成,这样制作出来的酒具有天然的威严气象,生动逼真,古朴自然。过去,鹰爪杯就是这样制作出来的。
彝人自视为鹰的后代,但又能毫不忌讳地使用它的身体部件,颇耐人寻味。除了鹰爪杯,还有雁爪杯、牛角杯、野猪蹄杯等酒具。“这些动物都凶猛有力,借用它们的角、爪做酒杯,可以显示身份的高贵和气势的强盛。”吉觉拉史告诉我们。现在,从动物保护的角度出发,传统的以动物骨殖为材料的漆器已经很少了。吉觉拉史还说,近年来,现代彝族漆器得到较大的发展,除了传统的木胎漆器外,更是发展出大量竹胎漆器,后者以其价格优势走向市场,颇受欢迎。
彝族同胞崇黑尚黑。因黑色代表大地,庄重尊贵肃穆,是万物的底色,可以覆盖一切;黑、黄、红是彝族漆器艺术的色彩语言,三色文化也是彝族特有的宇宙观、色彩观的体现。不仅是彝族漆器,彝族服装也多强调这三色。黄色是丰收,是富足、华丽的象征,彝人称赞姑娘美,往往会说姑娘的脸色如菜花,也就是黄色。火把节时彝族姑娘都会撑着黄色的伞,悠扬飘逸地出现在青草坪上,场面壮观;红色是神圣的颜色,意味着炽热、奔放、勇敢,是太阳与火的民族崇拜物,年复一年的火把节,红彤彤的火焰染红了凉山的天空。
“传统漆器,先以黑漆为底色,再加绘黄色红色的花纹组成图案,黄红两色在黑底上形成冷暖、强弱、明暗的对比,并形成一定的空间感,从而产生出和谐的韵律。三种颜料只能间隔使用,不准调配使用。”漆器的图案纹样皆源于自然,山河日月、花鸟虫鱼、家畜野兽以及生产生活用具,并加以提炼使之抽象化、艺术化,常见的有水波纹、月牙纹、虫纹、鸡冠纹、窗格纹、指甲纹、瓜籽纹、菜籽纹、火镰纹、链条纹、古钱币纹、网纹、蕨芨纹等。
“漆器图案的结构是很讲究章法的。”吉觉拉史拿起身边一个已完成的酒具向我解释,根据器物不同、部位不同进行髹饰,粗细疏密兼顾,主次位置得当,繁简相宜,绚丽的纹饰图案与优美的造型浑然一体,和谐统一。“像酒杯这样的器皿,一般以带纹横贯腰腹,切分成若干单元,再以单元图案配以辅助纹饰。”
探索创新漆器走出凉山
“漆器的价格如何?销售市场如何?”面对我的询问,年轻的吉觉拉史神情里掠过一丝忧虑。脱贫攻坚的战役打响,国家文化政策和产业结构的调整使彝族漆器获得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但传统漆器面临危机也是摆在面前的具体问题。事实上现在漆器市场的萎缩,是一个不争的尴尬事实。拿凉山州彝族群众来说,现在实用便宜的陶瓷、搪瓷、塑料用具大量进入城乡,给漆器带来巨大冲击。同时,传统漆器以纯手工完成,费时耗工,再加上近年漆树数量减少,生漆价格飙升,所以漆器较高的价位使普通群众难以接受。同时,由于社会的变革,传统漆器用品已无法完全适应快节奏生活的需要。
“我觉得,彝族漆器的装饰与汉族传统审美方式还是有些差异,画得太满,没有‘虚实相生’的审美布局意识,密密麻麻,看得人有些眼睛发胀。”与我们同行的一位美术教师提出了自己的异议。对此,有人表示赞同,也有人持反对意见,后者认为传统漆器就应该保留原汁原味的彝家风情,不能随意改变风格。“漆器传统手工艺人还是应该开拓眼界,不断提升创新水平,设计出更时尚、更满足现代人审美需求的高精产品,只有这样,传统工艺才能真正实现跨越式发展。”大杉坪村的挂职干部老刘是这样看的。
“今后,我希望更深入地学习漆器文化,在保留古朴风格的同时探索创新,开发出更多具有民族特色的生活用具以及现代室内装饰手工艺品等系列漆器,让彝族漆器走出凉山。”吉觉拉史说。2008年“彝族漆器髹饰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非遗的认定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传统漆艺的保护,同时,文化也是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日夜不断向前奔流,固守传统、墨守成规也不合时宜。文化只有在为现实服务、满足当代人生活需求的过程中发扬光大,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传承和保护。
或许是看着我大热天披着一头浓密长发,我们临走时,吉觉拉史把一根漆器的发簪递过来,真诚地赠送给我。那是一根黑漆打底,用红黄颜料髹饰着鱼纹、太阳纹的木质簪子,精巧美观,充满浓郁的彝家风情。拒绝是不礼貌的,于是我接过来,顺手把头发挽成髻,再将簪子斜插入,散乱的长发被固定,顿觉清爽许多。吉觉拉史开心地冲我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这里的乡民们喝泉水,牙齿都很白。我看着他左边耳朵的银耳圈,在阳光照射下熠熠闪光。山风吹来,在深浓的绿意掩映下,吉觉拉史又开始埋首于他的漆器了。在大山的陪伴下,他就这样日复一日,专心地制作带有掌心温度的作品。也许,彝族漆器的未来之路,希望就寄托在吉觉拉史这样的青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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