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蜀刻溯流:青羊宫木版印刷
□ 隋季 文/图
成都是中国雕版印刷发源地之一。20世纪四十年代在成都出土发现的晚唐时印的《陀罗尼经咒》,是国内现存的早期雕版印刷品,其他,则另有唐末剑南西川成都府樊赏家印的历书残页,以及西川过家印的《金刚经》残页,且晚唐刻的“西川印子”(即印本)《唐韵》《玉篇》等书当时甚至流传到日本。可见唐末成都的刻书印本已蔚为大观,成为全国的雕版印刷中心,卞家、过家、樊家等正是当时蜀地的著名私人印书铺。
早期刻本以佛经、咒本、历书及字书为主,经过五代至宋,成都刻本愈加精湛,著名的《宋开宝蜀本大藏经》《太平御览》《册府元龟》《文选》《初学集》以及元稹、白居易等诗文集相继刻印,为世人所珍,有“宋时蜀刻甲天下”的美誉,蜀刻也成为宋版的代表之一。这种刻印传统一直延续到民国初年。现在,传统蜀刻雕版印刷在成都已相当少见,青羊宫的木版(雕版)印经或许便是这一传统的部分延续。
作为成都的一片清静之地,青羊宫的道观格局基本尚存,每到初一、十五,这里香客如云,又成了善男信女超凡出世之境。陆游“当年走马锦城西”时,感叹“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不过,对我来说,尤能抚慰文化人心灵之缺失的是青羊宫内的雕版印刷工艺,所谓祖述正宗,一脉相承。这或许便是古老工艺尚未绝迹的缘故。至于它还能存续多久就很难说了。
宋时蜀刻甲天下
位于成都西郊的青羊宫,是清代始建的著名道教胜地。明末遭兵燹后,从清代康熙到同治、光绪年先后重建与培修,规模渐阔,加之康熙三十四年(公元1695年)建道教十六丛林二仙庵与之毗邻,一宫一庵,占地三百余亩,气势非凡。解放后一度拆隔墙,合二宫庵,辟为文化公园。
经当家的陈明昌道长介绍,我在青羊宫的一个老四合院里见到了负责印经的蒋师傅。院子位于三清殿右侧,院中植物茂盛,雨中绿叶泛着活泼的亮光。因无居家的繁杂,院落洁净清爽,感觉正是道家所居潇洒出尘之境,易于静观内心而超脱。左右厢房分别为印刷车间和经版房。
蒋师傅带我先看藏经版的房间。经版房约有一百八十平方米,焦墨味混合着潮气在狭小的空间中弥漫开来。房中铁架子横竖错落,密实而幽暗。经板紧挨着置于架上,象现代书籍一样竖放。架子高的两米多,少部分仅一米三、四高,分成隔层,经版均按某类某种经书排版顺序置放,取印也按顺序。所以,蒋师傅叮嘱我不要乱抽乱放,以免印刷中排错版页。
经版大小一般是22(宽)×33(长)×1.5(厚)厘米,印出书的规格是28×19厘米,印“经忏”(俗称走马折子,象朝臣的奏折)的版子较大,是53.5×29.3厘米,还印一种叫“科仪”(道士做法式用的,篇幅较少)的经书,书的规格是21×32厘米,比一般经书稍大。除了走马折子,经书一印版即是书的两页。
蒋师傅说,架上经版基本上是清代留下的,共计约二万多块,是《道藏辑要》书籍的全部版子,每个架子上都有标牌,写明属何种经书。经版都是黑黢黢的,不知印过多少经书了。几十年或几百年,这些经版经谁的手,在怎样的环境下开雕,又如何保存至今,的确是个谜。
史家一般认为,至迟在唐代中国已发明雕版印刷术,现存世界上最早的印刷物《金刚经》是唐咸通九年(公元868年)的木刻本(现藏英国伦敦不列颠博物馆),文献可考者还可上推。一千多年来,几乎历代都有雕版印刷。
成都是中国雕版印刷发源地之一。1944年在川大校园内出土的晚唐时印的《陀罗尼经咒》,是国内现存早期雕版印刷品,上刻佛像、梵文经文,首行是“成都府成都县龙池坊卞家印卖咒本”。考古还发现唐末剑南西川成都府樊赏家印历书残页,以及西川过家印的《金刚经》残页,而且晚唐刻的“西川印子”(即印本)《唐韵》《玉篇》等书在当时还流传到日本。可见,唐末成都的刻书印本已蔚为大观,成为全国的雕版印刷中心,卞家、过家、樊家等正是当时蜀地的著名私人印书铺。
早期刻本以佛经、咒本、历书及字书为主,经过五代至宋,成都刻本愈加精湛,著名的《宋开宝蜀本大藏经》《太平御览》《册府元龟》《文选》《初学集》以及元稹、白居易等诗文集相继刻印,为世人所珍,有“宋时蜀刻甲天下”的美誉,蜀刻也成为宋版的代表之一。这种刻印传统一直延续到民国初年。
从“益州始有墨板”(宋《国史志》)开始,无论官府还是书商,刻书越来越多越丰富,且书家文人也愈来愈重古刻与名家所刻,宋版不仅刻有书铺的名号,好的雕版所印之书神采焕然,令方家爱不释手。但古刻十分稀罕。书要遭虫蛀,雕版易遭火灾,存雕版比存书更重要也更难。明末藏书家毛晋刻儒家《十三经》,雕版11846块,印刷《十七史》用22293块,他自己收藏10多万块雕版,怎么保存?历天灾人祸而能传世者几稀。况如今电脑照排兴起,谁还会再去雕刻书版?
据载,《道藏辑要》经版原藏于紧邻青羊宫的二仙庵,光绪十年(公元1884年),由当家道士阎永和主持刻版(按,一说是清光绪三十二年,即公元1906年,贺龙骧、彭翰然等人第四次刊刻)。二仙庵创建于清康熙年间,道士在此传戒、习经,新中国成立后才与青羊宫合而为一。如果不是读经之需,这些经版也可能交由博物馆或尘封于某处库房便再也无人过问,青羊宫也不可能再现初期木版印刷形态,并用这种方式制作代表传统文化之一的道教典籍。
蒋师傅取出一块雕刻有图像的经版给我看,干时呈黑灰色,两面皆刻,他说这类神仙图像施刀圆滑,而文字却疏朗,连同仿宋体经文皆宗宋版,是清代刻版着力追求的风格。靠门边几案上有几块新刻而未施墨的经版,蒋师傅说是补缺的,虽也找技艺高超的雕工,但总觉技法难以媲美老版。当然,偶做补刻,与刻整套书,神韵就差了一大截。
三走三擦的传统工序
下午一点钟,印刷车间开工。车间同对面的经版房一般大,乍一看,乱七八糟,桌案摆放着一堆堆宣纸、印张或装缝好的书。尽管零乱,但却安静,里头有十二个工人,除两道士,余皆小年轻人,都专注于自己的工序。
印经版的是三个年轻人。经版摞在案头,都是选好了按顺序要印的。案台正中放置要印的版子。看其中一个叫小周的工人操作。他先用墨刷子在版子上敷墨,接着把一张按规格裁切好的宣纸覆于版子上,然后用一刮子在纸上均匀地碾几下,随手扯起,雕版上的反体字即印在宣纸上了。平时常说“印刷”这词,时至今日,才真正体会所谓“印刷”的含义。
小周说,这刷墨的“刷”,应称“走”,每印一张纸,都要在经版上“走”一道墨;刷子叫“走子”,铺纸于墨板上后不叫碾,叫“擦”,前后动作连贯,熟练地就是“三走三擦”,不仅快,且字迹清晰、墨色均匀饱满。小周平均几秒钟印一张,非常熟练。他说已干了三年,每天七个小时,按规定一天印一千九百张纸,早已习惯,完全是机械动作了。经版两面刻印前要先数纸,每个版子正反各印六十次,完后即把版子堆放在脚下。印版的墨是从本市凤凰山一工厂出的焦墨,宣纸是夹江生产的,夹江宣纸在文人中素有名望,张大千也喜用之。
听蒋师傅介绍,线装经书的工序有十多道,从切纸开始(整张69×132厘米),通常裁成七张,若印“科仪”版,只能裁六张;接下来是分集印(道教经书以二十八宿的角、亢、氏、房、心、尾、箕等顺序分集),每个印工负责几集,最后合成一本。一版需印六十张,即印六十套,一个印本一天印一千九百张,约印三十至三十二个经版。按全套《道藏辑要》经书245本计算,六十套就是14700本,蒋师傅说光印齐就要一年多时间,这里的三个印工只有两个印经书,一个印“科仪”版。若用现代电脑排版,印刷当不出月。
印齐一本书后,就“配页”(或称“捡页”),把相连页码按每种书的顺序捡出配齐,大致一天一个“检页”工要捡上万张纸;接着是“折页”,印一个版子是两页,需从版心对折,然后“加附纸”(又说是嵌附纸),有点同于现代书籍封页内的衬纸;然后将一本书的页码全摞一起进行“齐墨”,将版心的鱼尾形记号或黑口线对齐,再“整墨”,把页码从里到外依版心黑线对齐,因这一边是不裁切的,再放在机器上压紧密;接下来是“贴壳子”(这是书的封面)、“切毛边”、“打眼子”(这是线装书缝线必需的步骤)、“缝线”,在封面贴书笺,一组组书出齐后按序装函套,在函套上贴书名标签。至此,一套刻板线装道藏书籍才算制作完成。可见木版印一本书到装订成型要费不小的工夫。
因是各做各的工序,不断重复一个动作,都已成了熟练工,均要为书的装订配套而完成大致的量。缝线的师傅说,手快的一天要缝二百本。蒋师傅说这里最长工龄的不过三年,印工中有一个才个把月,而一天的装订量是二千六百页,工序配套、速度相应,不熟练是不行的。快而不出错,动作程序严密精细,这也是达到手工艺至高境界必需的过程。尽管工人手中活不停,却有说有笑,似乎并没感觉工序的单调及技艺成熟的艰难。赏心悦目的是成品线装书堆案成摞时,手摸着书页翻阅,感其质闻其香,看其斗大的字,真有文化典籍的厚重之感。其古色古香,令人爱不释手。
一部《道藏辑要》245本,装35函,仅出六十套,的确少而精。所以蒋师傅说虽有价(1990年代国内流通价6500元,海外流通价8000元,后来价格则不断上扬至二三万元),实不为利,因为这种印经方式数量很有限,成套书要售罄才再印,甚至很难说印多久。这里并非一直在印经,1986年恢复印经,后停产,直到1993年又才继续。在青羊宫售书处我看到摆在架子上的木版印道藏主要是《灵宝文检》十四卷,还有一本《老君历世应化图说》。柜台后的道士说,青羊宫这批《道藏辑要》的版子非常珍贵,好多已有残损,为了保护,国家文物局下令不准再印了。1980年代巴蜀书社曾出过《藏外道书选刊》,共10辑,包括200种道教文献资料,是正续《道藏》《道藏辑要》未收之作,蒋师傅说也是青羊宫印的,当时印了一百套。按现代印刷,一百的印数,上机不够滚墨,成本极高。笔者1980年代所购影印古籍,最少印数几百本,没见低至一百的。
质感古朴,厚重沉实
蒋师傅从 1993年开始印《道藏》,算是这里最老的印经人了。去时正看到他裁切成书毛边。他说,现在木版印道藏很艰难,首先纸张贵了,象夹江宣纸,原先十三元,后来十五元一刀,到后来的四五十元一刀,差不多翻了三倍。“当家的甚至说不行就用胶版印刷。那样咋行,胶印的纸不对,墨也不对,拿起就没有道藏的感觉”,他把手里的道藏线装书翻了一下,说道:“还是要这样的书翻起才对。这是我留着的,哪个要,我只给他复印,原书不给他。现在是有要的才印,干一天算一天,顺其自然。”
其实,我心里有疑问,在少林寺、文殊院、广德寺,所见流通处供应的经书多是线装,家慈多前年皈依佛门,原不识字,为学经,老来发蒙,手持仍是线装经书。就在青羊宫印刷车间,也亲遇远道而来的居士购经书,并声言家有古版刻经。
雕版印刷最早从寺庙宫观里滥觞,即由印刷佛经或佛像而创始发展,除前所举初期所印佛经,唐人已载道家雕印《刘宏传》数千本之事(《云溪友议》)。唐朝初年开始编纂《道藏》,宋徽宗政和年间还首次刻板印刷全部道教经典,称作《万寿道藏》。金、元两朝也刻印了《道藏》,并都增加卷帙。明代相继刊印正、续《道藏》,是今世所见最古老的道藏,其刻板在1990年被入侵北京的八国联军焚毁。清嘉庆年间侍郎蒋元庭在京师精选《道藏》要籍一百七十三种刻板印刷,名为《道藏辑要》,后有多次增补重刻,到清光绪年成都二仙庵刊刻《道藏辑要》,所收道书已增至二百八十七种。其中新增道书一百一十四种,都是明《道藏》未收的典籍。可见刻本佛道经典为传统正宗,而且多数刻版代代相传,也是古风的遗存。用这样的书学习经藏应是心灵上的一大抚慰,所谓祖述正宗,一脉相承。这正是古老工艺至今尚未绝迹的缘故。
家藏木版印线装书,感觉不过是有一古董,亲见其生产,感情上就不一样。清爽的是成书堆案插架,看那深蓝色的封面,很考究的书笺及醒目的线装,再翻开书页,感其质,闻其香,油浸浸的墨色,劲健的仿宋字很学究地排列,……其韵味,其实沉,其历史的厚重之感,对于爱家,那真是没法说的滋味。从苏、黄、米、蔡开始到沈(周)、文(征明)、唐(寅)、董(其昌),再到扬州八怪、吴昌硕,直至近代,所谓文人格调、书卷气,都与此有关,而这种触摸与熏染在今天看来是与文化人隔绝了。想到此,觉得能在这样的手工工场多站一下看一下也是文化心性的陶冶。
不过,工人在进行这非凡的生产时,他们淡然的神情,简单的动作,又令人正视着这种手工艺普通的一面。无论道士还是小年轻人,谁都没有把这里的生产看得多么了不起,尽管他们知道外界没有人做这种工作。蒋师傅说起或做着木版印刷,都是一副平静的表情,“道教典籍历来是这样出的,就像念经一样,天天如此,自然而然”。所以这里的木版印刷并未被视作落伍或与现代商业格格不入,却被一种平常、静默而单纯的心自然地接受并认真地做着。
蒋师傅给我说了一些学道必读之书,惭愧的是除《阴符经》《道德经》,我几乎一无所知。文物陈列室姓李的道士说的话给我启发——“道家就是要原始的,先天的,所以读经书要祖师爷留下的,手工印制的。木版印线装书里面的字十分耐看,书样朴实亲切,摸起柔软,有体贴的感觉;字行醒豁、舒服,老了看都不费眼睛。在宫观里,读这样的书,出家人是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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